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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8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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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5章 85

馬冰河靜靜躺在床上, 望著老舊的天花板。

只覺得眼睛生痛。

他的腦袋昏昏沈沈,太陽穴鼓鼓地跳。

他這個年紀,開通宵夜車。

已經比不得十年前了。

他什麽都不願想。

緊緊閉著眼睛。

他的整個人的精神, 都已經垮了。

明明身體的每一部分, 都在向他叫囂,要睡覺!

連腦子都一片麻木。

可, 偏偏, 彬仔剛變聲的嗓子, 似是還在不斷在他腦中轟炸:

“馬冰河, 是你害死她的!是你令得阿媽冇得食!她才會餓到營養不良!才會餓到生肝癌!”

一字一句,都像箭一般射向馬冰河。

萬箭穿心!

馬冰河的目光空空洞洞,一瞬不瞬望住天花板。

好似那塊天花板上, 繪制有什麽巨額財富的藏寶圖。

連他的心神都被吸走了。

萬箭穿心, 又怎樣呢?

他根本就感覺不到痛。

他靜靜地木然躺著,一動不動。

同兒子彬仔在房間的姿勢,可以說是一模一樣。
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。

他終於昏昏沈沈睡了過去。

中途,馬冰河睡醒過一次。

陽光透過窗戶,照在他的身上。

隔壁鄰居家, 仿佛有音樂聲透過來。

這是老式唐樓,設施陳舊, 板材也不怎麽隔音。

聽著, 聽著……

馬冰河忽然一擡手,將被子從頭蓋到腳,蒙得死死的。

他靜靜躺在被子中,大睜著眼。

“咕咕”肚中連連輕響。

是餓了的滋味。

馬冰河無聲無息, 扯出一個笑容。

這笑容,比哭還慘。

餓就餓吧, 彬仔都可以一直餓。

他這個做阿爸的,又有什麽不能餓的?

不。

是從前,阿曼為了他們父子,就總是虧待自己。

是他沒有用。

是他失業!

還把家裏的錢都賠光了!

是他害死了阿曼……

他這都是報應啊!

報應!

彬仔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,都是他的報應!

是他沒有照顧好阿曼……

又沒能保護好彬仔……

馬冰河笑容,像是刻在臉上一般。

他的眼神空空蕩蕩。

被被子蓋住的頭,一片黑暗。

被子中悶悶的口氣,讓他透不過氣來。

原來,平日裏,彬仔就是這樣的感受。

他失神地想。

好。

既然這樣,他這個做老豆的,都陪著彬仔。

如果大家真是一齊餓死。

在地下見到阿曼。

他一定赤著背,背上荊條。

跪在阿曼面前。

許許多多雜亂的思緒,在他腦海中湧動……

各種各樣的情緒,在他的胸腔中堵塞……

過了好久。

被子中才傳出一聲,馬冰河的喃喃自語:“阿曼,阿曼……我該怎辦呀!你這樣鐘意彬仔,心痛彬仔。我照顧不好他。”

“好對不住,老婆……”

那聲音那樣沙啞,那樣傷痛。

漸漸無聲。

不知道又過了多久,他終於再次沈沈睡過去。

馬冰河再次睡醒,是被餓醒的。

這一次不止他的心。

連胃都是空空蕩蕩。

一顆心亂跳。

心慌得厲害。

馬冰河緊閉著眼,不肯起來。

他在一點點真正感受,那種叫“餓”的滋味。

原來,這就是彬仔這兩年來,日日體驗的世界。

他的心中,被難以言喻的內疚和心疼充塞。

有對阿曼的。

也有對彬仔的。

他攤在床上。

感受著一生都一直攤在床上,被孤寂淹沒的無力感。

他的心,好痛。

就在這時,屋子裏忽然響起一聲大叫。

是兒子,是彬仔……

馬冰河猛然坐起。

他條件反射般,跳下床,去穿鞋。

走到門邊,把住門把手,打開門,想要沖過去。

在剛要沖的一瞬間,他忽然定住了腳。

萬分遲疑。

空空落落的胃,心悸不斷的心臟,都在提醒著他,剛剛發生過的事情。

彬仔恨他,並不願意看見他……

“阿曼……”馬冰河輕輕地喚。

他拼命仰頭,不讓眼中晶晶亮亮的東西,掉下來。

他要怎麽辦?

他可以怎麽辦?

原來,生而為人,是這樣無能為力的事情……

馬冰河想要退回去。

可是他的腳,紋絲不動。

一個做老豆的。

又怎麽可能,真的坐視兒子不理?

他的心跳得更快。

因為饑餓引起的心悸的感覺,更加強烈。

彬仔到底發生了什麽事?

他這兩年,同自己說過的話,都不足十句。

如果不是遇到極大的沖擊。

他又怎麽會叫得這樣大聲?

彬仔是受傷了?

還是……

馬冰河心中好多胡思亂想的念頭,紛紛亂鉆。

又被他強行壓制回去。

不可能的!

絕對不可能!

他拼命否認。

眼前卻莫名浮出一個畫面:

彬仔打開房間窗戶,從十一樓跳了出去……

“轟!”,血液猛然往馬冰河頭上湧來。

他幾乎站立不穩。

他知道,自己不應該這樣想。

可是,卻完全控制不住那種可怕的念頭。

畢竟,彬仔的厭食癥的起因……是因為……抑郁癥…

想到這裏,馬冰河心中驚跳。

再也控制不住自己。

他走到彬仔的房間門口。

握住門把手。

手都在微微發顫。

心中更加幾度掙紮。

父子間的隔閡、痛苦。

怎麽都抵不過,對兒子的一片關心。

“就悄悄看一眼,一眼就好……”心裏的小人悄悄對自己說。

“彬仔看到你,更加不開心啦!不好刺激他啦!”反方小人辯駁。

“悄悄看一眼,不會給發現……”

兩個小人,不停在心中交戰。

他終於說服自己,下定決心。

握住門把手的手,輕輕一旋。

門打開了一條縫。

馬冰河小心翼翼,湊過去一看。

只一眼,看得整個人都呆住。

只見——

地上坐著,一個手和腳都好像柴火棍一樣的人。

那是彬仔。

他正逐個,將地上的“小白兔”撿起來。

馬冰河還沒明白他要做什麽。

就看見,彬仔撿了一只臟臟的“小白兔”

用他柴火棍般的手,塞進嘴裏。

馬冰河看得徹底呆住。

心中五味雜陳。

不知是震驚,還是歡喜,還是心疼……

也許是聽到了動靜。

塞滿一嘴“白兔餃”的彬仔,擡起那張瘦得脫形的臉。

那雙黯淡的大眼,正對上馬冰河那雙飽經滄桑中年人的眼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幾個小時前 彬仔房間。

馬冰河丟下那句話:“自今日起,阿爸同你一齊挨餓。大家一齊餓死,到地下,好同你阿媽一家團聚!”

他狂笑著,自彬仔身邊穿過。

這是他第一次,看都沒看一眼兒子。

在那個瞬間。

彬仔失去光彩的臉,第一次露出一絲縫隙。

他幹涸的嘴唇張了張,無聲無息。

他想要說什麽。

最後,還是什麽都沒說。

等馬冰河走出去,門重新被“砰”然關上。

那張終於有了一絲活氣的小臉,又重新恢覆了徹底地木然。

他重新躺回那張床上,將天青色的被子,把自己裹得緊緊的。

這一次,被子並沒有從頭蓋到腳。

他露出的小腦袋,一動不動,絕望地仰躺在枕頭上。

看著天花板,好似那裏雕了美麗的花朵。

散落一地的蒸籠和“小白兔”。

他看都不肯,看上一眼。

彬仔的頭,炸裂一般痛。

他仿佛又回到了,那所可怕的學校。

那間昏暗的男廁。

有的男孩子雖然才讀中學,已經發育得牛高馬大。

爛仔一樣打扮的幾個半大孩子,將他團團圍住。

最強壯那個,頭發挑染成一條一條的彩色。

一頭頭發,比好多男仔,都要長得多。

又青、又紫、又藍、又綠、又紅。

五彩繽紛,像是頂了一頭野雞的毛。

大家都叫他:野雞哥。

他也並不以此為杵。

野雞哥帶頭的一群學校小爛仔,是中3的學生。

當時,彬仔還在讀中1。

他剛剛就是被這群人押著,在廁所裏被扭曲姿勢。

而今,好容易,那些人肯松開。

“雞哥,這個衰仔叫都不叫喚,一點反應都冇。真正不好玩呀!”講話的,是雞哥的跟班阿聲。

雞哥伸出蒲扇般的大掌,一下下打彬仔的頭:“阿彬哥,你真以為,你是大英雄,是啦?還學人家英雄救美?都不看清楚,自己究竟幾多斤兩?”

彬仔死死咬著唇,不肯說話。

是的,他一開始惹上這群爛仔。

是因為,看見他們,將他們班上長得最娘的男同學,拖進廁所。

他忍不住,開口為那個同學說了一句話。

從那開始,被暴力的那個,就換成了他。

他幫人,卻並沒有任何人幫他……

不過,他也沒怎麽後悔。

阿爸,就是一直都在幫人。

好多人,都打過電話去計程車公司,專程表揚阿爸。

他們家裏,還擺著公司給阿爸的表彰獎狀。

鄰居也都交口稱讚馬冰河。

在那個時候,彬仔的心目中。

阿爸還是不折不扣的大英雄。

他以他為榮。

那些人欺負他,甚至打他,他都一聲不吭。

他是男子漢大丈夫,流血不流淚,不是嗎?

漸漸,野雞哥也覺得好無聊。

平時欺負的那些家夥。

要麽諂媚,要麽求饒。

都是好大的一場戲可看。

這個撲街仔,跟個死人一樣。

欺負他,一點反應都沒有。

真是不好玩。

就在他意興闌珊地,打算要帶著小爛仔們走人時。

阿聲忽然湊到他耳邊,說了幾句話。

野雞哥誇張大笑,問:“真有這樣的事?”

阿聲笑瞇瞇連連點頭:“當然啦,我絕對不敢騙雞哥。”

他又湊到野雞哥耳邊,這一次,他們足足說了五分鐘。

彬仔無力地躺在廁所的地上。

又臭又硬的地板,將他的校服外套搞得好臟。

他有些心疼。

交校服的錢,是阿爸跑了好幾天通宵車,才湊的呀。

希望學校不會,責令他重新買一套。

他還在想一些有的沒的。

野雞哥那群人,在尿池邊上爆發出陣陣狂笑。

他還沒想明白,發生了什麽事。

穿著波鞋的野雞哥,向他走過來,給了他一腳。

好痛!

彬仔痛得抱住小腹,整個人彎如蝦米。

“我還以為,你真是個救苦救難的大菩薩、大英雄。原來呀,你這個撲街仔,竟然是個殺媽兇手!”

野雞哥邊說,邊給他的腦袋重重一巴掌。

聽他提到阿媽,彬仔勃然大怒,怒吼:“不準你講我阿媽!”

看他有反應了,雞哥一群人更加來勁。

阿聲蹲下,手掌一下下,輕輕拍他的臉:“阿彬,你殺得?我們講不得?”

聽到他的屁話。

彬仔狂怒,一轉頭,張嘴,就咬了阿聲一口。

阿聲立即痛得大聲慘叫。

那群小爛仔,全都圍過來,想要拳打腳踢彬仔。

誰知,野雞哥手一伸。

把人都攔了。

“打他,我都嫌汙糟手!就是他同他老豆,搶他阿媽的每一口吃食!”

“大英雄?我呸!依我講,你同你爹地,都是劊子手!”

野雞哥一邊說著最殘酷的話,摧殘一個本來就有心結的孩子的心。

一邊一巴掌一巴掌,拍著他的頭,像是要將這些話,全部都直接打到他的腦子裏。

“是你們克死你老母!如果不是你們累她冇得食,她又怎會活活給餓到肝癌?”

“你以為我們是要欺負你?不,我們是替天行道!”

“殺媽兇手!你怎麽不死?野狗樣,攤在這廁所的地下,都汙糟了廁所的地!”

“殺媽兇手!”

“殺媽兇手!”

“殺媽兇手!”

周圍的一片吶喊聲,成功將彬仔桀驁不馴地沈默,變成了痛苦。

他痛苦地抱著頭,在地上翻滾。

看見終於擊垮彬仔的心理防線,野雞哥恣意大笑。

自此之後,這就是他們每天的節目。

彬仔的反應,漸漸從痛苦,轉為麻木。

他的臉上一直都在笑。

因為他的內心,漸漸也變成了這樣看待自己。

他害死了他阿媽,這是報應?

不是嗎?

這些爛仔,其實是上天派來懲罰他的……

…………

彬仔躺在床上,看著天花板。

那些噩夢般的畫面,仿佛走馬燈一樣在放。

他無聲無息地笑。

笑容又冷漠,又殘酷。

他輕輕道:“大家一齊餓死,最好啦,就可以再見到阿媽啦……”

他本來就是一團爛泥,早都不想活了。

他和馬冰河一起餓死,再好不過。

兩個殺人兇手,都應該付出應有的代價。

彬仔殘酷地笑容,直達眼底。

也不知過了多久,鄰居家忽然飄來好纏綿的歌聲:

“一生願,聚天倫。膝頭下,繞兒孫。何須孤身漂泊似流雲,何須荒野人生憶慈親。”

“春暉照大地,相思埋寸心。願自此世間無離分,願人人同我共天倫。”

唐樓的隔音實在是太差了。

鄰居的墻,又緊靠著彬仔這邊的墻。

歌詞的每一個字,都仿佛在他耳邊炸開。

彬仔木然地攤在床上。

攤著攤著,他陡然將天青色的被子蒙住頭。

柴火棍般的雙手舉起,用瘦到青筋暴起的小手緊緊捂住他的耳朵。

他不願意聽。

一個字都不願意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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